第225章 流亡(1 / 1)

烟花在头顶炸裂,璀璨夺目,苏岑却无暇顾及,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墙角那一小块地方。

片刻之后硝烟散去,露出坍塌了大半的墙体来。

这些天他每次过来身上都会捎带一点火药,就藏在龙池旁的假山里面,半个月的时间瞒着门口的侍卫、瞒着李释攒了小半麻袋,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。

他把兴庆宫炸了。

声音夹杂在长安城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,硝烟消散在不着边际的夜幕里。曾经坚不可摧的兴庆宫是让他最心安的地方,如今却成了束缚他们的囚笼,他今日亲手把这里给炸了,自此以后,他来做李释的堡垒。

硝烟散尽之后,墙那边传来刻意压低了的声音:“怎么这么大动静?”

宁三通从墙后探出头来,对着满地残垣断壁啧了两声,“据说王爷当年改造兴庆宫时用的都是边关修城墙的城砖,每一块上都有督造的工匠的名字,碎了一块就是一条人命,你猜你这一炸得死多少人?”

“过来帮把手。”苏岑没理会宁三通的打趣,把李释从地上搀扶起来,他在菜里下了三倍剂量的蒙汗药,刚才这么大的动静李释也只是皱了皱眉,并没有醒过来。

两个人搀扶着李释跨过满地残骸,墙外早已备好了马车,车上干粮盘缠一应俱全,只等着明日城门一开他们便能彻底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了。

此番过来,宁三通连下人都没敢惊动,自己亲自赶车,马车沿着兴庆宫的后墙缓缓而行,生怕惊动了往来巡查的侍卫。一直等上了朱雀大街速度才稍稍快了起来。

苏岑低头静静俯看着李释的面容,指尖轻轻捻着李释一缕青发,思绪却越来越远。

李释醒了或许会怪他吧,不成体统、不顾大局、置国家安危社稷于不顾。小人唯利他认了,国之罪人他也认了,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,人活在世不过这盈盈三千丝,眼前苟且都顾不上了,还管什么身后骂名。

今夜是除夕夜,万家灯火照溪明,不时还有从哪里响起来的鞭炮声,寻常百姓家里迎新守岁,一家人合围在一起,无人入眠。他与李释厮守在这方小车厢里,也算是圆满了。

“你说我们宁家怎么干的都是这种差事?”宁三通在外面小声抱怨,“当年老爷子感念崇德太子的恩德,连夜把李晟送走,如今又换成了我。”

车厢里应了一声:“多谢了。”

“你先别急着谢我,等明日一早李晟发现你把兴庆宫炸了就知道你耍了他,到时候肯定会大发雷霆全力通缉你们,你们可得快点跑,千万别再被抓回来。”

“只要出了长安城他就奈何不了我们了,”李晟虽然掌了权,但势力主要还是集中在京城,地方形式错综复杂,政令送达与实施又是一段时间,又加上李晟要缉拿的还有当朝的摄政亲王,这里面的关系就更耐人寻味了。继而担忧地问道:“你把我们送出城去,你怎么回来?”

“你就别操心我了,我自有办法,即便真的暴露了,还有老爷子替我做主呢,”宁三通探头进来从怀里掏了个包裹出来递给苏岑,“这是于归让我交给你的。”

苏岑接过来随之打开,看见里面的东西不由愣了愣,明黄绢上白纸黑字,是一纸通关放行的文书,最后落的却是李晟的亲王印。

“她怎么会……”苏岑转瞬明白过来,“这是仿的?”

“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忙了几天才仿出了这么一张,交给我的时候手都是抖的,”宁三通道,“有了这个你们也算是多了一条出路,实在不行就逃到关外去。”

苏岑轻轻抿了抿唇,“代我谢谢沈姑娘。”

到达城门时天色还没亮,宁三通把马车停的远了些,打算等城门开了再驱车上去。

马车上李释轻轻动了动,竟有了转醒的迹象。

李释常年借着安神香入眠,对迷药的抗性本就强一些,哪怕他多下了量,这会儿也已经压不住了。

过了一会儿那双眼睛果然轻颤着睁开了。

“王爷……”苏岑三分心虚,五分慌乱,不自觉地偏开视线不敢与人对视。

李释睁眼看了他片刻,一句话也没说,又皱着眉阖上了眸子。

蒙汗药的药效还没过,他能强撑着睁一睁眼已经是极限,更别提开口说话了。

苏岑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,目光试探转回来,意识到李释不过是强弩之末又大胆地伸出手去轻轻盖住了那双眼睛,掌心覆在轻轻颤着的睫毛之上,这才敢继续肆无忌惮地对着那张脸看下去。

“你不要怪我,”那声音沙哑地恳求着,“再给我一些时间,最多半年,我会送你回来的。”

那只带着扳指的手被轻轻拉起,苏岑把自己的手顺着指缝插进去,与人十指相扣。那里掌心温热,指腹带着薄薄一层茧,难得安稳地听从摆布,“你替所有人安排好了一切,却独独没有想过我到底承不承受得住,你走了我的长安城也就塌了,你要我去何处安身立命?”

“这半年你就当恩奢于我,我不计较你的计划里有多少把我算计其中,也不计较你抛弃了我一次又一次,半年之后,我们两不相欠,你要走要留,我决不强求。”

“你就当可怜可怜我,行不行?”

那只手被引着上前,有什么冰冷细滑的东西手背上蹭了蹭,不出意外地摸到了满手的眼泪。

宁三通在外面轻轻敲了敲车壁,“城门开了。”

苏岑这才收了神色,清了清嗓子,“走吧。”

马车缓缓上前,在城门口停了下来。

守门的城门郎认识太傅府的马车,又见宁三通亲自赶车,对车里的人已经有了猜测。

“太傅大人又赶着这么大早去城外祭祖啊。”

“可不是嘛,”宁三通搓着胳膊冲人笑笑,“寒冬腊月的就知道摆布我们这些小辈,就这会子最冷,冻死我了。”

城门郎不敢耽搁,手脚麻利地将城门打开,宁三通催车向前,苏岑刚要把心放下,只听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。

“大清早的,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

苏岑心里咯噔一声,当即凉了半截。

是宋凡。

天还没亮,李晟应该还没发现兴庆宫的事,否则全城的兵马早就该乱了。那宋凡出现在这里,到底是守株待兔,还是只是碰巧遇上了?

只听宋凡步步上前,冲城门郎训诫道:“不经排查,怎么能随便就放人出门。”

城门郎有些委屈,“这是太傅府的马车,宁太傅每年初一都要出城祭祖的。”

“太傅府的马车?”宋凡回过头来看了宁三一眼,“刚好,我入京这么久还没去府上拜见过,今日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向宁太傅贺个年。”

说着就要去撩那扇车帘。

“你敢!”宁三通伸手将人拦下,“老爷子刚刚守岁下来,这会儿刚要睡着,你不要惊扰了他。”

“我不出声,”宋凡把手抵在唇边嘘了一声,轻轻一笑,“就瞻一瞻老太傅的尊容。”

那只手又要探上来,苏岑甚至已经能看见宋凡的指尖,却又被宁三通蛮横地拽了回去。

他的指尖冰凉,唇色苍白,紧紧握着怀里一把匕首直发抖。

直到感觉到手上远远不断传来的热源才稍稍回神,低头只见李释还在睡着,指腹却在他手背上轻轻搓了搓。

苏岑抿了抿唇,心里渐渐平息下来,这会儿他只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宁三通,相信他能在宋凡面前把这块车帘保下来。

“你放肆,”宁三通跳下马车与宋凡对峙,“老爷子怎么说都是四朝老臣,别说什么豫王,就是当年的崇德太子的老子太祖皇帝老爷子也侍奉过,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也敢在这里叫嚣!你若真有诚意,改天带着名帖去登门拜访吧,见不见你还得看老爷子的心情呢!”

“你……”宋凡生平最恨别人骂他野种,手里的利剑握的咯嘣作响,眯着那双桃花眼正在思忖到底要不要在这里把人血溅当场。

两厢僵持间突然从身后传了一声奶里奶气的声音。

“爹爹……”

两个人齐齐回头看过去,只见黄婉儿抱着儿子正站在城门口,与宋凡对视上脸色一白,低头训斥儿子,“琼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不要见谁都喊爹爹。”

小娃娃张着嘴要争辩,却又只能吱吱哇哇乱叫几声,两颗金豆子在眼里晃了几晃,又生生忍住了。

宋凡看见小娃娃眼前一亮,当即也不管什么太傅了,转头又要去捉弄自己儿子。

宁三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,跳上马车催鞭离去。

直到长安城的城门再也看不见了马车才又停了下来,天色刚盈盈亮,路上还没有多少行人。

“多谢了,”苏岑撩起车帘探头出来,手却还是紧紧拉着李释,“真的谢谢你。”

“行了,这些话等你回来再跟我说吧,”宁三通跳下马车冲苏岑挥了挥手,“你自己好生保重。”

苏岑点点头,目送宁三通的身影消失在薄薄晨暮里,这才放下车帘收了目光。

拉起那只手在唇边轻轻亲了亲,“自此天高海阔,你我便都是流亡人了。”